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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織里是蜚聲中外的“中國童裝名鎮(zhèn)”。早就上世紀80年代初，織里就已有繡品、服裝生產(chǎn)加工戶1000多家，經(jīng)過近40年的發(fā)展，織里已經(jīng)從原先杭嘉湖平原的“窮鄉(xiāng)僻壤”，成了匯聚45萬童裝產(chǎn)業(yè)人口的產(chǎn)業(yè)新城。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，織里2018年童裝銷售額達550億元，中國六成童裝產(chǎn)自這里。

　　在織里鎮(zhèn)安康西路30號的“萌萌兔”童裝批發(fā)店二樓，狹小的空間內(nèi)堆放了3排紡織器械，五六名中年人的雙手在縫紉機上快速地來回穿梭。

　　來自安徽宿州的老板顧盼（化名）上樓時引起了一些動靜，有人回頭往門外望了一眼，雙手依舊保持著固定的動作，仿佛被安上了發(fā)條一般。

　　“發(fā)條”擰上的時間是每天早上9點，直到晚上11點才會停止轉(zhuǎn)動。

　　漫長且高強度的工作，能夠換來一份萬元以上的薪資，足以在這座三線城市下的小鎮(zhèn)體面生活。織里鎮(zhèn)平均房價在11000元左右，買房不再是一件需要“奮斗一輩子”的事情。

　　這是織里鎮(zhèn)服裝行業(yè)的常態(tài)。

　　在這個長寬都不超過10米的廠房內(nèi)，每天將產(chǎn)出至少500件兒童冬裝，或者3000件兒童夏裝。換算下來，工廠每分鐘就會產(chǎn)出至少3.5件夏裝，或者0.6件冬裝。顧盼擁有兩個工廠，另一個在老家安徽宿州，同時還設有一個批發(fā)門店。在織里，“萌萌兔”這樣的作坊式工廠，數(shù)量過萬。

　　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以“9·11·7”工作機制（早上9點上班，晚上11點下班，每周工作7天）的節(jié)奏生產(chǎn)童裝，傳統(tǒng)童裝批發(fā)體系的市場需求迅速溢出。“我看別家批發(fā)量都在下滑，很快的這種。”顧盼說。

　　那將來還有的忙嗎？顧盼決定另辟蹊徑。

　　2018年10月，顧盼玩起了快手賬號“萌萌兔童裝源頭工廠”，時常拍一些工廠里的衣服發(fā)布上去，第一個月粉絲量就突破了五位數(shù)。

　　如今，顧盼每月能在快手小店上成交十幾萬件訂單，遠超童裝批發(fā)的數(shù)量。偶爾碰上產(chǎn)能跟不上的情況，他還得外包給其他廠家生產(chǎn)。

　　知乎上，有一個問題叫做“為什么2018織里童裝行業(yè)生意慘淡”。一位童裝行業(yè)的網(wǎng)友認為，織里鎮(zhèn)童裝生意一年比一年差，正處在轉(zhuǎn)型陣痛期，其中最“痛”的莫過于傳統(tǒng)作坊式織里廠家。

　　但至少在即將到來的2020年，借助短視頻成功轉(zhuǎn)型的“傳統(tǒng)廠家”的老板顧盼是有得忙了。

顧盼的店/陳彬 攝

　　江西人毛叔也是逐夢織里的產(chǎn)業(yè)大軍中的一員。他開過飯店，倒閉了；開過滴滴，賺不著錢；承包過工地，老板跑路了。“以前天天都閑，這里竄那里竄的，錢就不知道竄哪兒去了。”

　　2019年春節(jié)，一事無成的他，是家里最抬不起頭的那個人。他決定換條路走，做童裝。但不是直接做線下，而是走線上，直播帶貨的路子。

　　為此，他們一家早做了布局。妻子海姐專門找了份工作，去做直播客服。她選擇這份工作的目的，就是希望學到直播帶貨的一切技能和知識。

　　海姐在做客服的同時，也開始運營起了快手賬號“海姐🌱小童鋪”，每天堅持拍攝各種內(nèi)容的短視頻，積累了五六千粉絲。

　　經(jīng)過5個月的學習，兩人決定將人生押注在快手上。

直播前的準備/陳彬 攝

　　做童裝得有貨，2019年春節(jié)一過完，毛叔和海姐就直奔廣州找貨。他們翻遍了廣州中山八路里童裝的吊牌，發(fā)現(xiàn)原產(chǎn)地全部指向了一個地方——浙江省湖州市織里鎮(zhèn)。

　　7月，夫妻倆決定再次出發(fā)，直接來到了中國最大的童裝產(chǎn)銷基地。

毛叔的貨物/陳彬 攝

　　“9塊9包郵，9塊9包郵，加絨的打底衫。小祖宗們，愛心點一點。沒付款的加油付款。”毛叔對著手機喊得聲嘶力竭。

　　尤其念到“付款”二字時，他又將音量拔高了一個臺階，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吵架。聲音從直播間竄出來，繚繞在浙江湖州織里鎮(zhèn)的一棟6層寫字樓里。補光燈打在他臉上，原本滄桑的面孔在直播中倒多了幾分紅潤。

　　“沒了，下一款。”毛叔異常興奮，“我絕對不忽悠你們買差的東西，打底褲質(zhì)量真的是哇塞哇塞的好。”

毛叔正在直播/陳彬 攝

　　毛叔的直播間設在倉庫最角落，設備僅有一臺手機、一個補光燈，以及天花板上的一排大燈。整個倉庫長約10米，堆滿了各式各樣包裝好的童裝，走路稍不注意就會踩著衣服。

　　另一個角落，打包完等待快遞發(fā)貨的童裝，已經(jīng)疊成了一座小山。

　　倉庫門口的客服電腦上聲響不斷，“您有一個新的有贊訂單，您有一個新的有贊訂單，您有一個新的有贊訂單......”

　　童裝是門薄利生意，每件衣服頂多只有幾元錢的利潤。有些不好賣的款式，甚至得靠批發(fā)價乃至賠本才有可能賣出去。數(shù)量是生意成敗的關(guān)鍵。直播60分鐘，后臺已有344件童裝訂單。客服說，后臺系統(tǒng)會有延遲，實際訂單量大約在400件左右。

毛叔與妻子/陳彬 攝

　　他們?nèi)腭v快手之初，業(yè)績可謂慘淡，第一個月只賣了幾十件童裝，收入還沒到1000元。

　　但突如其來的一次熱門推送，算是為他們打破了僵局。夫妻倆鉆研拍攝的一個童裝段子視頻，在快手上大受歡迎，頭幾日每天都能漲近一萬個粉絲，總粉絲數(shù)一口氣飆升到了七八萬。

　　“你得有優(yōu)質(zhì)作品，不要跟風，要讓別人有新鮮感。”毛叔總結(jié)說。

　　日子稍微好過了一點，毛叔夫妻倆也開始忙不過來，開始雇傭起了客服。

　　如今，毛叔擁有一個4人團隊，每個月能在快手賣出幾萬件童裝，利潤也有數(shù)萬元。

　　他的直播每天晚上8點開始，會一直播到11點。工作這才剛剛開始，他需要將當天賣出的數(shù)百上千件衣服全部打包填好快遞信息。手頭忙完時，太陽常常已經(jīng)升過了地平線。一覺睡到中午，又得直奔織里鎮(zhèn)老童裝城等地方尋找新的貨源。

　　日子辛苦，但還過得去，至少有的忙。

　　年關(guān)將至，老童裝城的新貨越來越少了，毛叔也是跑得越來越少，準備清完貨回家過年。“今年想過年，這次掙到錢了，生活上感覺也不那么困難了。”

　　有童裝，就一定有童模。

　　伴隨著電商的普及，整個產(chǎn)業(yè)迅速崛起，童模美照幾乎是童裝網(wǎng)店的必需品。前幾年，媒體曝光了這個高薪又略帶爭議性的行業(yè)，掀起了一陣“去織里做童模”的熱潮，無數(shù)父母選擇帶著孩子背井離鄉(xiāng)。耿子涵一家，就是其中一員。

　　織里鎮(zhèn)大港工業(yè)區(qū)里的一間攝影工作室內(nèi)，3歲的童模耿子涵和父母“僵持”了10多分鐘。

　　某童裝廠家需要服裝效果圖，找了耿子涵當童模。她的任務，是穿上3套不同的衣服，擺出一些姿勢，好讓媽媽用手機抓拍一些照片。一些廠家對照片精度的需求不高，只需要一種“可愛”的感覺，也就犯不著請攝影師。

　　一旁的暖風扇呼呼作響，換衣服，梳頭發(fā)，戴飾品，媽媽前后給孩子打扮了近20分鐘。過程中，孩子聚精會神地刷著手機上關(guān)于玩具的視頻。

拍攝的道具/陳彬 攝

　　在短視頻時代，童模產(chǎn)業(yè)正悄然發(fā)生著一些變化。

　　2019年年初，耿爸的一位廠家朋友找過來，希望耿子涵能替他的衣服拍幾張照片。在孩子7個月大的時候，這位朋友曾找過耿爸，結(jié)果遭到了拒絕。“現(xiàn)在人家又來找你，也不好意思（再拒絕），就試了一下。”

　　耿爸已經(jīng)在織里鎮(zhèn)生活了十年之久，比較混得開。童模工作真正步入正軌，還得有賴于2018年的一次無心插柳。

　　為了記錄孩子長大的過程，耿爸在短視頻平臺注冊了賬號，偶爾會發(fā)布一些有趣的兒童日常短視頻，積累了近20萬粉絲。“廠家在快手上看見孩子，發(fā)現(xiàn)和他家產(chǎn)品挺合適的，開始有人來找我們。”

正在拍快手/陳彬 攝

　　正在拍攝的三件衣服，就來自快手上認識的童裝廠家。

　　他們直接將衣服從外地寄到織里，讓童模父母自行安排拍攝。“今年也有好多（廠家）從外地開車過來，西安、合肥，還有常州，直接拍上一兩天。”耿爸說。

　　短視頻如同一劑催化劑，加劇了舊有童模產(chǎn)業(yè)認知體系的瓦解，關(guān)于“有名”的標準被大大拓寬了。新秩序正在建立，舊規(guī)則也同樣生效。你依然可以跑到廠家門口刷臉，也會因短視頻被更多人所發(fā)現(xiàn)。另一方面，外地童裝廠家也可以在短視頻的浪潮中，一并享用織里鎮(zhèn)童模產(chǎn)業(yè)的紅利。

　　畢竟，童模是一個高門檻職業(yè)。這點在織里鎮(zhèn)尤為明顯。近幾年，童模人數(shù)幾何級增長，廠家選擇的認知成本也陡然提高，“名氣”也就成了決定一個孩子接單量的“硬通貨”。

　　毫無疑問，更多人在這場變革中分到了“蛋糕”。

　　終于能開始了。“剪刀手”“假裝睡覺”“嘟嘟嘴”，跟著媽媽的指令，耿子涵迅速進入了狀態(tài)，動作甚至比媽媽的指令還要快上一個半拍。這個3歲小女孩邊玩邊拍，臉上掛滿了笑容，反倒是父母繃緊了神經(jīng)，神情緊張，仿佛在做什么精細的手工活。

　　照片完成拍攝后，媽媽還會讓耿子涵簡單拍幾個動作，拍上一段幾十秒的短視頻，發(fā)布在快手賬號“童模耿子涵”上。

　　結(jié)束了，剛好到耿子涵的午睡時間。

　　“利用孩子賺錢”“用童工”，童模產(chǎn)業(yè)總有些甩不掉的負面標簽。

　　“說實在我們也是用孩子掙錢，”耿爸坦言，“但我家庭條件不能讓孩子衣食無憂。掙這個錢，就能改善孩子和一家人的生活。”

　　這是一個很現(xiàn)實的問題。

　　耿爸在服裝廠有一份工作，收入在一萬元以上。相比之下，年僅3歲的耿子涵，每個月收入在3萬元左右，是他的兩倍多。

　　拍攝一套衣服，耿爸的收費是120元，屬于當?shù)爻Ｒ?guī)水準。換算下來，耿子涵平均每天只需要拍攝8件衣服，工作量并不大。

　　“我們家孩子，最多一次也就拍30件衣服，上下午各拍一半，中間有午睡，加起來差不多三四個小時。可以一邊玩一邊拍，她也愿意。”耿爸說，“我們從不晚上拍照。要是工作量太大，大人都累，別說孩子了。”

　　話雖如此，耿爸也從未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改善家人生活的機會。

　　12月初，耿爸從熟識的廠家那拿來一批貨物，在自己家里搭了個直播間，也想著轉(zhuǎn)型做帶貨。“全靠孩子掙錢也不現(xiàn)實。慢慢她要上學了，我們也不可能說因為拍照，不讓她去讀書。”快手帶貨興起，讓耿爸看見了另一條路。

　　在這個普通家庭廚房間大小的地方，同時架著3臺手機，耿子涵的姑姑正費力地向直播間觀眾推銷冬季童裝。除了一個補光燈外，直播間沒有任何裝修，四周堆滿了顏色各異的服裝。

　　“這件有喜歡的嗎？沒有的話我過了。”耿子涵的姑姑反復詢問著直播間觀眾的意見，互動者寥寥無幾，最少時只有一二十個在線觀眾。

　　即便如此，耿爸仍計劃在2020年重新租一個地方用于直播。“快手平臺就能提供小店，它不需要去租門面，不需要裝修什么的。交點保證金，就可以開個童裝店，但能面向全國的客戶。”他將希望寄托于快手。

直播中/陳彬 攝

　　快手走進耿子涵一家之后，確實產(chǎn)生了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。

　　一位來自山東的老鐵又給耿子涵一家寄了十幾斤的雜糧煎餅，耿爸已經(jīng)記不清是第四箱還是第五箱了。“我每次都和我老婆說，別讓人家寄過來了。一下寄這么多，給錢又不要，真的挺不好意思的。”

　　勸歸勸，東西還是如期而至。

　　緣分的起點，是那位山東老鐵的一條私信，“你們有沒有穿舊的或者孩子不要的童裝？”聊過后才知道，這位老鐵也是一個3歲孩子的媽媽。耿子涵媽媽沒多想，就把一些子涵穿不上，但適合她家孩子尺寸的衣服，不論新舊，一并打包寄了幾件。

　　“有一些老鐵家庭不是很寬裕。來問我們，都會寄一些衣服。”耿爸說，“我們也會在直播時問誰家要玩具，直接給他們。因為我們家孩子見了玩具就要買，但玩一次就不玩了。”

　　結(jié)果這位山東老鐵默默記下了發(fā)貨地址。

　　也有不少老鐵找耿爸要地址，打算親自跑一趟織里鎮(zhèn)看看孩子。這些老鐵分布在全國各地，山東、廈門、上海......耿爸一一婉拒了。“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，往織里跑吃住都要解決。我是可以幫他們解決吃住，但要是都來了，我們也承擔不了。”

　　夫妻倆最后選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：去外地拍攝時，讓當?shù)乩翔F過來。

　　10月，三口子去上海拍照時，在老鐵的堅持下，告訴了他們地址。沒過多久，三位剛做父母的年輕人，拎著水果等，不約而同地出現(xiàn)在了攝影基地門口。

　　也有些同樣想做童模的人，會找他們請教。碰上這種情況，夫妻倆總是會耐心地向?qū)Ψ街v解這個行業(yè)的規(guī)則：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孩子好看，可好看并不標準，長相夠潮夠“洋氣”才是。

　　結(jié)果在2019年，還是有兩位老鐵先后帶著孩子來到了織里。她們都剛剛成為母親沒多久，在織里鎮(zhèn)舉目無親，身上積蓄有限，又迫切地希望給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質(zhì)生活。

　　“既然來了，我們不可能把人家扔在那里。”耿爸說。

　　年初，耿爸在織里鎮(zhèn)大港工業(yè)區(qū)附近的一棟老樓的3樓，租下并裝修了一個攝影工作室。一樓是一家燒烤店，如今大門緊閉。老樓背后是當?shù)氐拇笮推髽I(yè)“大港集團”。道路上，卡車、貨運三輪與私家車的比例相同，卻幾乎看不見什么行人。

　　他決定，將這間攝影工作室出租給找上門的這2位快手老鐵，每個月2000元。年初他租下這間攝影工作室時，付的租金是40000元一年。不算裝修成本，租金成本都不能覆蓋，“我們自己偶爾也會去拍拍。”

攝影工作室的一角/陳彬 攝

　　但對前來逐夢的老鐵來說，這簡直是“救命稻草”。

　　拍照需要背景，攝影基地就成了童模父母避不開的成本。在織里鎮(zhèn)，大型攝影基地的收費是每小時300元。那位同樣想做童模，直奔耿子涵而來的快手老鐵，如今收費是每件衣服60元，她只有在1小時內(nèi)讓孩子拍攝5件以上的衣服，才有賺錢的可能性。一旦孩子鬧脾氣，極有可能一天下來就白忙活了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耿爸的攝影工作室背景數(shù)量雖遠比不上攝影基地，訂單少時也足夠用了，成本更是大幅降低。

　　“一開始她們的生活費、房租都是自己墊的，沒有任何來源。現(xiàn)在差不多半年了，也都可以了，至少比上班要強，一個月有1萬多塊，還每天可以陪著孩子。”耿爸說。

　　有趣的是，除了這兩位老鐵之外，耿爸再也沒有熟悉的童模同行了，“互相間都比較忙，不太認識。”

　　毛叔也有鐵桿粉絲，幾個月前，一對江蘇的老鐵夫妻開車直奔織里鎮(zhèn)，專程請教毛叔該如何漲粉。毛叔請這對夫妻在附近吃了頓飯，從短視頻內(nèi)容設計，到如何把衣服拍出美感，知無不言。